第三卷-《灼灼桃花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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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是冷淡嗓音:“你待如何?”
来人道:“庄主可与其联姻,方可安他们的心。这是最容易,也是最简单的办法。”
话音未落,窗沿下“啪”的一声,婢女急急推门而出,看清来人时训斥的话陡然收住。身后脚步声渐近,颜安垂眸捡起地上碎片,嗓音淡得无波无澜:“抱歉,扰了夫君商量正事。”
顾绍桓皱眉看她一会儿,却一言未发,倒是来人不动声色地瞥去一眼,转而道:“还请庄主三思。”
被颜安握在掌心的黑釉碎片从指尖滑落,划出一道殷红血痕,一旁婢女低呼一声,才要相扶却被人抢先一步。顾绍桓拽住她半边手臂猛地用力,隐在袖中的铁链踉跄几声,她已被他拥在怀中。
“这些小事交给下人做就好,何必要亲自动手。”他心疼地握住她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怎么不知道当心些。”
她在他怀里极轻地一颤,他却像浑然不觉一般,耐心看她半晌,确认除过手指并未伤到分毫,眼底那抹温柔倏然冷淡,只余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好。”
气氛如黏胶沉寂,婢女很有眼色地将那人带去前厅喝茶。待两人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顾绍桓不动声色地放开紧紧拥住颜安的手臂,理了理衣袍转身欲走,经过她身侧时却被一把握住衣袖,厚重冬衣下铁链“咣当”一声。
“要娶的人,可已有了人选?”
他站定,微微偏头看她:“你不愿意?”嗓音隐隐有期待,“若你不愿,我不会娶她。”
她缓缓起身,深深垂眸:“你的事自然自己做主,又何必来问我。”
他沉沉看她一会儿,眼底光亮如被暴雨浇熄,一寸一寸归于暗淡:“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纳妾之事不经夫人应允,外人岂不是会觉得我冷血无情。”漫不经心地弹了弹衣袖,“既然如此,还请夫人准备,十日后,纳新人进门吧。”说罢手指扣上佩剑,流光剑出鞘一寸,割断玉佩挂绳。
冷风扫过几片枯叶,伴着几缕缨络擦过曳地裙裾,她站在空无一人的院中,双手仍然维持着握紧玉佩的姿势,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
顾绍桓纳妾这回事,一时成为坊间笑谈,百姓皆言果然浪子回头都是伪装,纨绔公子到底本性难移,一生只娶一个女人只能是闺阁少女的美好夙愿,现实往往都很残酷。而顾绍桓也最终决定纳旁支的一位名为邵凌霄的庶女为侧夫人。
平妻不比正妻,成婚礼数要简单许多,可邵家在江湖上多少有些名声,虽不如当日颜家掌上明珠与顾氏庄主大婚,到底也要做些排场。许久未有喜事的归一山庄张灯结彩,一派喜乐融融,典礼前一日,管家战战兢兢来请夫人验收多日忙碌的成果,化成颜欢面貌的颜安罩了一件淡色斗篷,衣摆绣了大朵睡莲,坐在满目喜色的礼堂,尤为格格不入。几个婢女恭敬地站在厅外等候差遣,她没什么波澜的视线扫过大团绣球,扫过龙凤高烛,在厅堂正中的喜字停了一瞬,又不动声色地转开。
管家小心打量她的神色,犹豫上前:“夫人您看……”
她微微颔首:“这喜堂,很漂亮。
当日下午,小厮前来通传,说颜家遣人来问候夫人。颜安顶着颜欢的模样出去时,恰好碰到院中的召隐。他上下打量她许久,缓缓道:“看来师姐在这里,过得并不好。”
她眸光微动,笑了笑:“一切既是我的选择,好与不好又有何分别?”
他看她半天,忽然道:“师姐,与从前不同了。若师姐过得不开心,我便带师姐离开。”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外,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廊下,摇了摇头。他想带走的是颜欢,并不是她。
流光剑的幻境仿佛巨大的藏宝阁,埋藏了太多的秘密,而谜团看似被我握在手中,走进去才知道,只是开启了一道门,后面还有无数道尘封的门等待开启。本以为先前颜安所言,是察觉到什么不为人知的动向,譬如顾绍桓果真会回心转意,在大婚前一刻放弃迎娶邵凌霄,转而与颜安双宿双飞什么的……
将这桩想法说与祁颜,他听完后不置可否,沉思半晌表示我从前基本不会对风月之事抱什么美好夙愿,如今竟会有此类不切实际的想法,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旋身在他身前站定,踮起脚拍拍他的肩膀,道:“人总是要进步的嘛。”
祁颜:“……”
看过曾经的秦昭,如今的颜安,大约明白女子心中所求姻缘不过“唯一”二字,可当今世俗似乎很难满足。我不禁思考若祁颜有朝一日登基,让他新修一道圣旨,说男子只准娶一位女子,会不会被那些家中三妻四妾的男人联合起来篡位呢?
不论如何,大婚那日顺利得不可思议,新郎一身大红喜服风姿卓然,唇边含了疏离浅淡的笑意,本该是大喜的日子,却在招待宾客时有些漫不经心。族中长辈一一落座,礼官在庭前高声唱喏,喜堂上也没有出现“我反对这桩婚事”的抢亲之事,倒让我有些失望。拜过天地,宾客道着恭贺入席,我摸摸鼻尖,也准备去宴席观礼,却忽然停住脚步。
等等,失望?
我竟会觉得失望?
我……果真是进步了吗?
这一日,颜安没有出现,直至丝竹乐声靡靡消弭,喜宴宾客四散归家,也没有见到颜安的半分影子。照理说这段记忆观无可观,该自动进入下一段幻境,可是等了半天,直到月上中天,顾绍桓不胜酒力退下宴席,一双新人的卧房熄灯安寝,也没有分毫要结束的意思。
神器中的幻境,是封印在神器中的人最难忘的记忆,也就是说,接下来一定还会发生什么令记忆主人难以忘怀之事。我百无聊赖地在淮湖边赏雪观月,看着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遍也未留下半分脚印的雪地,一抬头,却看到换下喜服只着了纯白衣袍的顾绍桓,从颜安房里转了出来,掸掸微皱的衣襟,行色匆匆向后山竹林行去。
我愣了愣,拉着祁颜跟了上去,越想越觉得不大对劲。我是亲眼看着顾绍桓进了洞房,如今他又怎么会从颜安的房中出来,除过两个卧房中间挖了条地道,实在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除非,眼前的顾绍桓,是颜安所化。
这桩想法很快就得到证实,因为“顾绍桓”所去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归一山庄守卫森严的剑冢。颜安这一路行得畅通无阻,偶尔遇到值夜的小厮,都被她三言两语糊弄过去。虽然下人心里也在琢磨为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们少主不要千金反而要去剑冢,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少主内心其实是个剑痴,大婚当夜对宝剑的兴趣比对新娘子更甚。
她在等,她竟在等这样一个日子,等顾绍桓最疏于防范之时,等他大婚的当夜易容潜入剑冢,完成她答允他人之事。
竹林尽头,覆了厚厚霜雪的古朴建筑隐在浓浓夜色中,唯有巍峨门楼前殷红似血的“剑冢”二字格外显眼。雪地留下一串浅浅脚印,她在宽阔铁门前站定,微仰头看着这座不允许外族人踏入一步的神秘禁地,半晌,抬起手,叩响门。
咚,咚,咚!
三声沉闷响声过后,看似无坚不摧的铁门吐出岁月的喘息,“吱呀”一声,颜安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眼黑漆漆的室内,身形一闪便不见踪影。
我与祁颜紧紧跟随,生怕出现铁门忽然关上而我们完全不能看到剑冢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这类尴尬事情,还好并没有发生。原本以为顾家数百年的禁地多少会有些暗器机关,事实上一路都很安全。摸黑行过狭窄通道,眼前豁然一片开朗,放眼望去是座数丈见方的石洞,四周堆砌着废旧石堆,石洞尽头是道仗高的石门,上刻古旧的繁复花纹,颜安立在门前一点微弱火光中,右侧十步外是一张石床,一位白发婆婆正盘膝坐在上面打盹。若没有猜错,这该是剑冢唯一的守护者。
我暗忖传说中生人勿进的剑冢防守是不是太松懈了些,却见那老人缓缓睁开眼,灰白眼珠竟不能视物。她摸索着握上一根竹杖,杖尖轻轻敲在凹凸地面:“少主?”
大约还不习惯改变称呼,婆婆踉跄着行到颜安身前,枯树般的手指在触到她肩膀前一寸,被她侧身躲开。婆婆愣在原地,颜安神色难辨地看她一会儿,手臂一点一点抬起来,拉起那只枯瘦的手贴在颊边,开口时嗓音带了几分喑哑:“源婆婆。”
婆婆迭声答应,毫无焦距的眼睛露出真心笑意:“老身待在这空无一人的剑冢不知多少时日,前些年偶尔还能听到小辈们在外面竹林里玩耍比试,近来却什么动静都听不到了。不知外面今夕何夕,是晴是雨,更不知少主身量竟长了这样多。”她颤颤巍巍地收回手,“今日却隐约听到些丝竹乐声,可是庄里有什么大喜的事?”
颜安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半晌:“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族里有人成亲罢了。”
源婆婆慈祥微笑:“少主两年前来陪我这老婆子闲聊,说会带一个姑娘同入剑冢,那姑娘……”大约没有听到人声,茫然向她身后张望,“可是带来了?”
可到底是眼盲之人,也张望不出什么,倒是颜安神色顿了顿,她答非所问道:“我今夜的确是来此取剑,还请婆婆为我开门。”
“今夜?现下竟已是深夜?”源婆婆惊讶,“少主深夜来这里,可是遇到了什么急事?”她身量本就不高,更是因年迈佝偻着身体,显得尤为单薄。空旷石洞荡起极细的回音,颜安在微弱火光中伸出手——起初我以为她要摩挲石门上的古旧花纹,可她却将手指搭在光秃秃的石床上,一寸寸抚过光滑石面:“婆婆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些?”
源婆婆愣了愣,笑着咳嗽两声:“是老身多事,少主挑今夜入剑冢也无妨,只是依照规矩,须得饮下剑冢井水,验明正身。”
起初我不能明白,剑冢的守卫简直形同虚设,究竟是靠什么阻挡了觊觎宝剑的一波又一波的打劫强抢。如今才知,剑冢之所以被设为禁地,是因它本身自带灵体,单凭地下井水便能验证是否为顾家嫡传血脉,否则别说盗取宝剑,连内室的门都无法打开。
就在我纠结颜安的幻术是否强大到连剑冢也能骗过的时候,颜安已经毫不犹豫地仰头喝下源婆婆递来的井水,不知水会如何验明正身,又是否会给她带来伤害,她全然不能考虑,因为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我死死屏住呼吸等待,原本静极的室内却陡然响起利器破空的蜂鸣声。一道幽蓝剑光自室外贯穿而入,几乎眨眼已到近前,她下意识闪身避开,碗中澄澈的水却一滴不落地灌入喉管。
此情此景说不出的诡异,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人面对而立,红衣的愤怒持剑,白衣的淡然垂眸。
流光剑劈下,幻术化作万千光华,顷刻消弭。近旁石堆“轰隆”一声碎成几块,顾绍桓立在四散飘扬的尘土里,身上是穿得妥妥帖帖的大红喜服,似乎从未脱下:“我故意露出破绽假意醉酒。你,果然一刻都等不得。”大约失望到极致,他眼底只剩颓然神色,“颜安,我多希望不是你。”
她默然垂眼,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他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一把拽住她手腕:“同我回去。”
她瞥他一眼,忽然挣脱他的桎梏,一言不发跃向石门。我这才看清石门边上有个极其隐蔽的机关,不细看根本无法发觉。
顾绍桓脸色大变,眼看追上已是不及,只好一剑刺向墙壁机关试图将她拦下,可剑不知怎么就刺偏,剑尖直至她后背。这一剑攻势猛烈,要收势已是来不及,情急之下剑尖一转,却偏向几尺外眼盲的婆婆。大约是感知到什么,婆婆慌忙攥紧竹杖,可顾绍桓剑法卓绝,又哪里是一根竹杖可以抵挡,眼看幽蓝剑锋携着凌厉之势逼近,眼前忽然白影一闪,下一瞬,剑尖没入颜安腹中。
不知发生什么的源婆婆焦急地转动脖颈,却看不到眼前所见。温热液体溅到顾绍桓茫然的面庞上,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他怀中,被他一把拥住,伤口冒出汩汩鲜血,滴在他雪白软靴上。
“为什么?”他嗓音发抖,空出来的那只手死死按在她伤处,“为什么要挡下那一剑?”
她唇色白得厉害,却用尽力气转头看向瑟缩在角落里的源婆婆,终于放心似的闭上眼睛。
族中大夫急急赶来,因颜安伤势严重,只能就地医治止血。顾绍桓握紧沾满黏稠血液的手,看大夫小心翼翼将流光剑拔出来,血液四溅,哑声问道:“她怎么样?”
大夫用力裹好绷带,又搭上她脉搏,片刻后震惊道:“夫人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
他怔在原地,浅淡如琥珀的眼眸里俱是不可置信。他一把推开大夫走过去,脚下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不过三步的距离,每一步却都像是附着万钧。水滴“滴答”一声从洞顶坠落,他跪在她身前,双手颤抖抚上她的伤口,又像是在抚摸别的什么:“不可能,她怎么会……她一定是用了幻术骗我,一定是!”
年迈的大夫伏低身体,颤声道:“庄主大人,老朽世代从医,绝不可能断错啊……”
颜安的孩子死在腊月初八。
入夜时天空飘下漫天大雪,饶是卧房堆满熏得通红的炭盆,帷幔后颜安的面色仍然惨白。婢女仓皇端出一盆盆血水,大夫一边擦汗一边哆嗦看火煎药,六扇开合的红木屏风外,顾绍桓单手撑额,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仿佛他才是中了一剑的伤者。忙碌一夜,颜安的血总算止住,只是整个人虚弱得厉害,躺在重重帷帐后剧烈地咳嗽。
大夫擦着手上血迹,躬身禀报:“回禀庄主,夫人伤及身体,以后怕是不能再有身孕……”
他眸光极轻地一闪:“她如何?”
大夫欲言又止,连连摇头:“恕老朽无能,只能为夫人止血,却做不得其他。”顿了顿,“能不能过今夜,全看命吧。”
开启的门带进几片风雪,顾绍桓停在帷帐前,手臂抬起来又放下,只无言看着榻上的人影,半晌,忽然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无人应他。
“早就知道你怀有身孕,早就知道那一剑可能会让你丧命,可你还是心甘情愿挡下它。颜安,同我在一起,当真这样委屈你?连我们的孩子,你都不愿意留下?
“我以为将你绑在身边,总有一天,你会真心喜欢上我,待我大仇得报,我们还能如从前一般……”烛花爆出噼啪轻响,他极低地轻笑一声,“原来,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她额角仍有细密冷汗,想必早已虚弱至极,可仍执拗地看着帷帐上投出的人影:“有些事,从开始就已经注定,即使有过虚幻美好……”猛地咳嗽两声,平复许久,才喘着气笑道,“也全都是假的。”
窗外雪落无声。
婢女悄无声息地掀帘送药,递给顾绍桓后躬身退下,他倚在门槛不经意向室内一瞥,又猛地顿住。榻上颜安鬓发被汗水打湿,露出白皙脖颈,他的目光晃了晃,几步进去将她的领口完全扯开。本该是如白瓷一般毫无瑕疵的肌肤,却遍布伤痕,依稀可辨是陈年旧痕,只是伤口太多,一层叠着一层。方才听大夫含糊提了句夫人身上有旧伤,却不想,竟然会伤成这样。
大约知道如今也无可隐藏,她淡淡闭上眼,将头偏至一旁,只在温热指尖触到旧伤时极轻地颤了颤,许久才漫不经心拢上衣襟,忽然问道:“你可知道,如今守着剑冢的那位婆婆,是谁?”
他皱起眉。
“她是我母亲。”她说出这样惊人的话,容色却没有半分改变,只是眼角稍稍提起来,露出一个讽刺笑意,“很可笑吧,她还未及不惑之年,已经蹉跎成那副模样,绍桓,你也不能相信,是不是?
“你大概也从来不知道,为什么颜家和顾家会是世交,分明对幻术一窍不通的顾家,为什么会藏有《千法书》这种秘籍。”她长长叹一口气,嗓音淡得似乎是在讲毫不相关的故事,“我母亲姓源,祖上也曾是幻术世家,第一代家主因著《千法书》闻名遐迩,当时在江湖亦是风光无量,可后来家主得罪了仇家,遭人暗算,家主死里逃生,因着与顾家有些私交,便将《千法书》交由顾家保管,之后被仇家追杀身亡,连家族也死伤无数,这时颜家出面收留了族中女眷,看似好心,却暗中逼问《千法书》的下落,得不到秘籍,便将源氏世世代代沦为颜氏的奴仆……”
话罢,她猛地咳嗽几声,不动声色将袖口掩起来:“原本《千法书》被藏得很好,顾家无人懂幻术,自然无人惦记这本至高无上的秘籍,直至百年前的一任家主无意间发觉,原来《千法书》中记载,源氏血脉天赋异禀与常人不同,若用其精魂来养剑冢,便可保肉身祭剑的禁术再无反噬。”说到此处停了停,大约是费了太多的精神,她疲惫似的闭了闭眼,语声怆然,“肉身铸剑……听起来很熟悉对不对?原本顾氏铸剑,柄柄皆要入魂,可这样的方法实在天理难容,于是百年前便被家主视为禁术,勒令其子孙再不可使用,直至……”
似乎想起什么不愿提及的往事,她低低笑了一声,许久,才道:“直至我母亲出生。她生得貌美,父亲,他……便在一次醉后……我三岁时,母亲从颜家消失,我找了她那么多年,才知她被送往剑冢,以精魂养剑,才会衰老至此……”
夜风呼啸着拍打窗棂,大雪纷纷,他脸色已是苍白,身形站不稳似的猛烈一晃,嗓音喑哑:“若真如你所说,这些秘辛,你又怎么会知道?”
她极慢地转过头,一双眸子无悲无喜:“你还不懂吗?我便是为你们顾家而生,为你而生,直到你继位,用我的命为你守护剑冢,换给颜家《千法书》。这样好的交易,又有谁会拒绝?”
他身子猛地一晃,那双杀伐果决握剑的手,几乎端不稳汤药,褐色汤汁溅在雪白锦被,洇开模糊的水痕。
“你想知道这些伤是怎么来的?是父亲为了剑冢能吸收精魂,必须要让守冢人的身体习惯剑气,最简单的方式,便是割破血肉,将剑气逼入。”“啪”的一声,瓷碗摔得粉碎,她的声音响在这瓷器碎裂的响声中,淡淡道,“一千多个刀口,整整五年。”她仰头望向茫茫帐顶,“我最初声嘶力竭地求父亲放过我,后来求母亲救我,可是我喊哑了嗓子,也没有见到一个人,漫天神佛也没有一个来救我。你总说我冷冰冰的,其实小时候我也经常与颜欢一同去笃意山进香请愿,后来就再不去了。”
她眼角泛出水泽,嗓音淡淡,断断续续地说:“是他出现,教会我如何用幻术躲避每日的伤害,才让我免受折磨活到今日。这世上,他是头一个对我好的人,所以他要什么,我便给他什么。我的一生,从出生起就已经注定,我不能背叛他,也不愿舍弃你,只好放弃自己。从一开始,我便不是为了《千法书》,那些刺客也不是为了剑冢,只是为了救我母亲罢了。”
他喉结艰难滚动,许久,才发出嘶哑的声音:“这些,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强提起一口气,嘴角攒起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原先母亲在时,曾告诉我世间万物皆是虚假,唯有自己是真。所以我从来只信自己,直到我遇到你,方知造化弄人。”渐渐涣散的眼睛里溢出琉璃般的光华,“很有趣是不是?血脉这样的东西,即使想违背都不可能,我的母亲已经变成那副模样,我生来便该为你养剑魂,甚至我的孩子……”
他颤声打断她:“颜安,你情愿独自背负这些,却不愿信我。”
却不愿信我。
她低声笑了笑:“我又如何不想信你,可我不能,我这样的人,只能相信世间一切皆是虚妄。只是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我本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改变,过去那五年的剑伤,剑气早已入了五脏。我早知时日无多,又被你囚禁起来,还不如拼尽全力试一试。可最终还是……我救不了母亲,也救不了自己……”最后已近乎呢喃。
他近乎跌倒在榻前,却轻轻拥起她,仿佛怀中是世上最最珍贵的珍宝:“颜安,不许睡,你不能睡,我会陪着你,陪你一起想办法,总会有办法……我不要复仇,也不会再逼你,孩子,我们可以领养一个孩子……”
光华逐渐消散,像是累极一般,她在最后的自语中缓缓闭上眼:“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无可挽回。就这样吧,绍桓,就这样吧。”
这一夜,归一山庄无人安眠。
万幸,族中大夫医术高明,颜安昏睡五天五夜,终于从鬼门关逃脱出来。
我终于看到家仆口中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飞扬雪花覆上琉璃青瓦,覆上粼粼淮湖,天地间只余苍茫雪色,洁白无半点瑕疵。颜安就是在这样的雪夜里不知所终,一同消失的还有《千法书》和源婆婆。全然不能想象她是如何拖着这副残破的身躯离开顾家的。
当夜,顾绍桓在书房枯坐整晚,第二日,孤身一人进入剑冢,出来后却大病一场,病后再不能用剑,还忘记了一些往事,只记得他是顾家庄主,被颜安欺骗,娶了颜家的掌上明珠为妻,可颜欢体弱多病,成婚不过一年便香消玉殒,如同不知真相的众人所见一般。其余诸事,皆遗忘在那一场绵延许久的病中,再不能记起。而侧夫人邵凌霄,也在不久后,因为言语间冒犯了先夫人被遣回了娘家。
第二年,族中长辈以嫡系血脉不能断为由要顾绍桓另娶,他却在旁支的亲信中过继一子,取名“不忘”。众人皆以为他是惦念亡妻,只是每到落雪冬夜,婢女偶尔会在彻夜燃着烛灯的书房外,听到他在梦中呢喃:“我顾家是亏欠你许多,可你,还欠我一个一生一世。你情愿独自背负这些,却不愿信我。”
五年后,渝州颜氏夫妇死于一场门派内乱,江湖中霎时流言四起,众人皆言沉寂多年的女魔头颜安归来复仇,不少曾经欺辱过颜安的颜家人人心惶惶,只是自那之后,颜安便再无踪迹,传言也日渐消弭,终于无人再记得,世上曾有一绝代女子,幻术卓然。
从流光剑的幻境中脱身而出时,寅时刚过,还未到黎明。深邃夜空中一轮弯月,几只萤火虫落在层层叠叠的花树上,巍峨门楼隐在竹林深处,淮湖深沉似墨,归一山庄静谧无声,一切与幻境中全无二致,似乎没有人记得,二十年前的那场大雪掩埋了多少秘密,曾经有个眉目淡漠的姑娘,在漫天落雪里来去得无影无踪。
我小心翼翼地将流光剑捧起来,幽蓝剑尖上似有火焰舔舐,却毫无温度。我拔剑出鞘,低声说:“颜安。”
身旁祁颜侧目看我,许久,空寂夜中响起清淡女声:“你既将前尘往事看了通透,自然该知道,凶手不是他。”
顾绍桓请遍秘术师来为他医治,确然是他体质异常,却不是因为下蛊,而是患了双魂症。所以他的眸色才异于常人,呈双色异瞳。可,也许是他其中一个魂魄杀了人而不自知呢?再者说,他的伤势又该如何解释?
而我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说他的妻子死于二十三年前,为什么画像上的脸都是空白,为什么召隐会说他的师姐至死都不会使剑,又为什么在幻境中,在颜安再次归来的时候,他会做出那些完全迥异的举动。颜欢自然不会使剑,会使剑的是颜安。
他始终爱颜安,可又恨她背叛他,至死不愿相信他,所以生出了另一重魂,一重魂爱她,一重魂又恨着爱她的自己。而在他心里,颜安早就死在二十三年前,那时他们初初相遇,天边一轮孤月,她在竹林深处告诉他,她叫颜安。
我想了想,问她:“后来你去了哪里?又怎么会被封在这剑中?”
剑里的声音顿了片刻:“是他救了我,把我接出归一山庄,又将我母亲安顿好。只是母亲她……在剑冢待得太久,不过半年也故去了。我伤好之后发觉小妹的魂魄仍在流光剑中,便用我的魂去换了她的魂。”
我继续道:“所以,顾绍桓根本不知道被封在这剑中的人是你?”
她淡淡道:“是,他不知。”
我将这番话反复思考了三遍,重新打量流光剑上的幽暗微光,又问:“可是……换魂?为什么要换魂?”
她语声淡淡:“人这一生寂寞孤冷,总要有人陪着他。顾家家主这样的地位,他身边的人又有几个真心待他,连我也……”微微停顿,“唯有小妹,是真心待他。若能以我代替小妹入剑,自然最好不过。”
我不可置信道:“你愿意用命去换颜欢出来?成全他们两人的幸福?”
湖水潺潺,幽寂庭院似乎浮现出一抹浅淡人影,墨发白裙,容色冷淡,唯有眼角一点点挑起来,溢出万千华采,“从前母亲说,想要成为最强大的幻术师,定要断情舍爱。可我这一生化出的最美好的幻术,就是将我变成颜欢。那段日子……”浓云压月,淮湖拢上一片暗淡颜色,“后来幻术被破,我也再没什么利用价值,想化成旁人陪在他身边也是不能。我与他已再无可能,不如就给他们一个白头偕老,又有什么不行的?”
世间诸事,不是简单的对错,非黑即白,那些处在中间地带的灰,没法判断是对是错,就像颜安说她亏欠顾绍桓,可顾绍桓也亏欠了颜安,她却只记得过去他的好,即使短暂,也是她暗淡生命中唯一的光。
头痛地揉了揉额角,我果然不擅长情爱之事,想来想去,唯有将注意力转移到案情之上:“那颜欢呢?你将她换出来后,她怎么样了?”
她似是思索片刻,才道:“入剑后我便沉睡过去,再醒来时,刚好是流光剑易主之时。那时他说……”似乎想起什么痛苦之事,她沉默半天,才继续道,“看到这把剑会让他想起很多痛苦的事,不如眼不见为净。”
我喃喃:“所以让贺连齐白捡了这么大的便宜。”
她低笑一声,又道:“至于颜欢究竟去了哪里,我也不知。”
竟是同秦昭的境遇一模一样。恍然想起秦昭口中将她封入前尘镜的高人,与当日救颜安一命的人,实在让人怀疑这是同一人所为。可秦昭是前朝女相,即便颜安是十余年前封印在流光剑中,中间也间隔百余年。可寻常人,又哪里能有百岁?
况且,假如颜欢真的从剑中出来,第一时间就该去找顾绍桓,可如今看来,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活下来。我隐约觉得事情蹊跷:“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是他骗了你?也许从一开始救你护你,为你救出母亲都是假的,而得到《千法书》才是真。”
她沉默许久,忽然低笑一声:“若真是如此……若真是如此……可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我将剑妥帖收起来,望了眼天边月色估算时辰,才要与祁颜各回各房,忽然想到什么,重新将剑提到眼前:“你想不想,再同他说一次话?”
我想,颜安说什么成全两人幸福全是胡扯,她不过是想换种身份陪在他身边罢了。后来祁颜问我,为什么要为他们二人牵线搭桥。原本只是查案,为了解开谜团才会冒险进入流光剑的幻境,如今又何必多生出一桩事端。
可我却觉得,二人的缘分在幻境中看似已尽,如今又遇到我,也许是整个大齐唯一能感知到神器的人,既然如此,那一定是上天赏的缘分,我就不该袖手旁观。
大约觉得我这番话实在太像胡搅蛮缠,祁颜仔细想了想,说道:“她既已决定离开他,便是自知不是对的那一个,再强求也是枉然。”
而我表示,情爱之事哪里又有对错之分,她以为颜欢于顾绍桓是最好的安排,殊不知顾绍桓想要的,不过一个她而已。
祁颜偏头看我一会儿,眸色沉沉:“果然是长进了。”
其实我还有另一重思量,如果连环凶杀案的凶手真是顾绍桓,那他在“见到”颜安后,定会露出些蛛丝马迹。本想第二日去探探顾绍桓的口风,却被家仆告知品剑大会在即,庄主为迎往来宾客,去了庐陵城中安顿,暂时不在庄里。
竹林前的大片空地搭起数丈云石高台,二十余个工人乒乒乓乓地凿砖筑石,我抱着剑在旁边观摩一阵,默默计算品一次剑究竟要花费多少银两。偶尔有家仆捧着各式点心瓜果匆匆走过,恍然想起今早祁颜出门前提了一句要去见什么人,不能陪我用午膳了。
我一边琢磨之前从未听说他在庐陵还有什么旧相识,一边思索午膳到底吃什么,想着想着又想起另一桩事,关于在流光剑的幻境中所见,颜安所谓的主子,究竟是什么人?杀掉幻术师的凶手又是否与此事有关?听她所言,极有可能是一个江湖门派,或者别的什么神秘组织,可是以顾家的能力,究竟有多神秘才能让顾绍桓追寻多年未果呢。
还有将秦昭封入镜中的人,与将颜欢和颜安换魂的,是否是同一个人?这换魂之术是否是真?若是真,那为何颜欢却毫无踪迹?那个人,为何要将她们的魂都封入神器?
越想越觉得神思混沌,我不由得感叹祁颜作为监督办案的御史,想必比我思量得更为周全,也着实是难为他。我边想边沿回廊向客居行去,却在门厅转角遇到熟人。一身常服的祁颜正在同什么人说话,那人身量纤瘦,被祁颜的身形一遮,只能看到半片衣角,而后那人往祁颜手里塞了样什么东西,便匆匆离去。
秋阳和煦,廊下有瑟瑟秋风,祁颜若有所思地瞧着手里的物件,像是有些出神。我放轻脚步走到近前,探头张望一阵,才看清他把玩的原来是个漆器妆匣,造型朴素,跟宫里镶金砌玉的摆件完全不能相比,也难得他饶有兴致。他回头看见我,漫不经心地将妆匣收起来,忽然道:“老五在找你。”
我思考半天,才明白他口中的“老五”究竟是谁,印象中,祁颜与贺连齐似乎甚少有往来,平时见面也只是点头之交,倒是听宫人说两人经常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当然,面红耳赤的那个是贺连齐,祁颜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让他脸红,简直非常人所为。
相比起贺连齐究竟为何找我,还是送他东西的人让我更有兴趣。绣了祥云暗纹的袖口露出一截刺目红色,我假意凑过去观摩一阵,仰起脸问他:“这是什么?”故意问他,“送我的?”
祁颜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衣袖,淡淡道:“小玩意儿罢了,下次买更好的给你。”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似乎他头一回将前尘镜给我时,也说过类似的话,心道这该不会又是什么神奇宝器吧,可当日的画卷里的确没有妆匣这样东西。我脑海里忽然又浮现起方才匆匆离开的背影,心中莫名生出些不安,又不知不安在何处。想了想,大约是这物件太像定情信物,只是那又如何呢,祁颜若果真如贺连齐所言与人私定终身,在短时间内国君便不会赐婚于我,无论怎么想,都该是一桩高兴的事。
我踢了踢地上的石子,低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事情办妥了,早些回来陪你用膳。”说罢,他引着我向厢房走去。
垂花门前搭了个紫藤花架,繁花谢尽,只剩盈盈翠色,我踮起脚摘下一片将落未落的叶,几步追上去跟在他身后:“你方才说,贺连齐找我做什么?”
祁颜略略向我怀中瞥一眼,答非所问道:“你这剑,打算何时归还?”
我愣了愣:“还剑?”
祁颜皱眉道:“流光剑,不是你问老五借的吗?”
我再愣了愣:“借的?”
他忽然站住脚步,神情严肃:“这剑怎么来的,你忘了?”
我将入幻境的来龙去脉回想一遍,确然忘记了这剑的来历,仿佛它本来就该出现在我手中。照理说,贺连齐身为世子,难道不是主动协助御史办案,反而是我向他借剑的吗?
大约看我一副当真什么都不知道的形容,祁颜皱起眉,深深看我:“那前两日有人刺杀你,你还记不记得?”
他说得越发离谱,我一惊,联想起从前被砸伤了肩膀后忘记的事情。难道这一回,我又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
“咦?有吗?”我含糊笑道,“那大约是我忘记了,哈哈哈……”
祁颜皱眉看我一会儿,墨黑的眸子沉似寒潭月色:“那夜发生了什么,你也都忘记了?”
我一边寻思为什么我忘记的总是夜中之事还总与祁颜有关,一边觉得祁颜每次问话的形容都好像我对他做了什么不轨之事还翻脸不认账,实在难以判断他说的是否是实情。再一琢磨,若他说的都是真的,那我该不会也患了双魂症吧。
博士从前教导,人要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我总是不以为然。如今方知,过往种种皆是证明我活着的意义,可这些全部失去,除过四肢健全,内里却是空空如也,像伶人戏法里任人摆布的木偶,原来秦昭说的行尸走肉,是这个意思。
祁颜目不转睛地看我一会儿:“你这样,真让人不能放心。”顿了顿,“等我把事情了一了,还是早日回宫。”
原本这一趟行程虽非我自愿,但到底是打着出公差的名义白吃白喝,不用晨昏定省也无君臣之别,比宫里的日子不知惬意多少。况且他才答应我要到庐陵游历,如今又要尽早回宫。我张了张嘴正要辩驳,凭空有黑影闪过,是季末直挺挺跪在我们身前。我惊得后退一步,倒是祁颜面不改色,大约早就习以为常。
季末双手抱拳:“主子。”又转向我,“帝……九姑娘。”
我拍了拍胸口顺气,顺便将他自上而下打量一番,瞪着他道:“季末。”
大约没想过我会同他说话,季末飞快地瞥我一眼,仍恭谨低头:“姑娘有何吩咐?”
我踱步上前:“你们主子是不是苛待你?”
季末抱在胸前的手一抖:“主子对下人们一向很好,从未像姑娘说的这般。”
我点了点头,了然道:“那如此说来,是不是你们世子府缺钱了?怎么大白天的还穿夜行服,你们主子不替你们备两身衣裳?”
季末仍然维持着双手抱拳的姿势,宛如一尊泥塑的雕像,抬头极快地瞥祁颜一眼,又无辜地瞪大眼睛盯着地面。耳边一声低笑,祁颜示意季末起身,两人低语一阵,季末便如来时一般跳上屋檐消失,带下几片枯黄落叶。
接着簌簌几声,一堆落叶劈头盖下来。
我:“……”
气急败坏地拨掉发顶的落叶,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季末——你给我下来——”
树枝晃了晃,再无半分人影。
祁颜早就笑得难以自持,我狠狠瞪他一眼,转身欲走,被他一把拉住:“是我说早些回宫你不高兴了?”他揉了揉我的头发,“你倒是记仇。”
我记的不光是这一件仇,还记在世子府时季末将我禁足的仇。但显然,他比我还要记仇。我拨开祁颜的手,赌气道:“二哥身居要职,自然以国事为重,我们这种平头百姓的小心思怎么敢劳二哥操心。”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二哥再见,二哥请便。”
在外人眼中,我一朝被封帝姬,还是听起来很尊贵的帝姬,不知羡煞多少旁人,可我从小便知自己本不是贺家血脉,只有君上母后,没有父亲母亲。血脉这个东西很神奇,更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出生既定,不能选择。偶尔去王后宫里请安,看到贺连慕伏在她膝头撒娇,也只能恭敬问候一句母后万安,再恭敬退下。大殿外汉白玉石阶高阔,我站在廊下仰望齐都的四方天,胸口的位置像缺掉一块。
即使所有人都说贺连慕任性顽劣,国君训斥她责罚她,也并不会真正迁怒于她。
而我不同。我不能像贺连慕一样扯着国君宽大的冕服撒娇,我只能唯命是从,因他在我眼中是国君,却不是一位父亲。放眼宫中,也唯有祁颜,在幼时世子帝姬结伴去太学时,绕过大半宫殿站在我寝殿外的回廊,望着抱腿缩在高阔的书桌后面惴惴看着一摞摞书本的我,和煦嗓音如春风化雨:“九儿,你若今日再迟到,我可不会在博士面前保你了。”
如今,祁颜就站在两步开外,身后是明亮暖阳。他眉目间笑意渐浅,清亮眸色如沁了墨的砚:“你果真很不喜欢宫里吗?”
难得一见他认真神色,于是,我也认真想了想,耸了耸肩:“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总归不是我能选择的。我从没有得到自由,可若能偷得浮生半日闲,那便是赚到的。”
他问我喜不喜欢宫里,可是他忘了,我原本就不属于那里。
山庄一时热络,从前连家仆婢女都甚少见到,如今不出三步定会见一张陌生面孔,直接导致用完晚膳散步消食只能挑偏僻小路。回想祁颜说的刺客问题,虽然并不明白为什么刺客不去行刺世子而要行刺我,仍然觉得应该谨慎,打算寻人陪我一同散步。我抱着流光剑在客居溜达一圈,祁颜不在房中,连贺连齐和贺连倚也不知所终。平时见他们游山玩水,以为当世子除了争一争王位也没什么正经事,如今看来,这位置坐得也并不清闲。
最后,我决定沿淮湖游廊溜达。湖光冷月,隔断远处喧嚣,思绪又飘回颜安的幻境,抬头发觉不知什么时候竟走到剑冢外的竹林,才要返回,却看见竹林深处有个人影,身形倒有些像晌午时同祁颜会面的人,一袭红衣衬在无边夜色中格外显眼。看模样,大约是在等什么人。
左右看看,没看到祁颜的踪迹,我摇摇头准备离开,蓦然听到“吧嗒”一声,红衣姑娘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物件,举过头顶对着月光端详。我顿住脚步,看着她捏在指尖玲珑剔透的玉石,喉咙里发出惊讶声响,又飞快捂住嘴巴,默默祈祷她并没有注意到我。
可下一瞬希望便破碎,只见她慢条斯理收起手望向我的方向,叮咚声响如流水潺潺,是她手腕绑着的一串银铃。
“谁在那儿?”
我叹了口气,从一株翠竹后转出来,本着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连连告罪:“小女子误闯竹林,打扰姑娘清幽,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隔着段距离,我仍觉得她在盈盈看我。
“你不是,早就站在那儿了吗?”
我讶然,原来她早就发现我了吗,只是这样的距离寻常人又哪里能察觉。暗忖这姑娘不是好惹的,我只好实话实说:“只是看到姑娘的那块玉石很漂亮,就多看了一会儿,还请姑娘不要见怪。”说完觉得实在费嗓子,又向前挪了挪脚步。
“哦?你认得它?”她将玉石捧在手心端详一阵,眸光柔柔瞥向我时,却猛地蹙眉,“姑娘是什么人?”
我偏头打量半天朦胧月色,随口胡诌:“啊,你说我,我与家兄受顾庄主之邀来参加品剑大会。”见她仍旧面露怀疑神色,补充道,“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是喜欢剑的,我……”
后面的话却被她若有所思地打断:“姑娘长得……很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位故人。”
这话在戏文里倒是常常出现,一般是公子跟姑娘搭讪时的惯用伎俩,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个姑娘同我说。我看向眼前的美人,虽然从前经常偷跑去市井游玩,可扪心自问,这当真是我与她第一次相见。
云靴踏过草地,近旁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祁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略看我一眼,对那位美人儿道:“秦姑娘。”
电光石火间有个念头在脑海闪过,这姑娘该不会,就是贺连齐口中祁颜的那位未婚妻吧?心里生出难言情绪,我重新将她打量一番,饶是国君宫中美人众多,仍然觉得不如眼前这姑娘美貌。有时美貌不只是容貌,而是一颦一笑都是难掩的风情。我低头看了看身上朴素罗裙,不着痕迹地抚平裙角皱褶。她这样的姑娘,实在是很难不被人喜欢吧。
三人如三根廊柱,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倒是这位秦姑娘不疾不徐地晃着风灯,似乎在等着什么。
我看看祁颜,又看看这位姑娘,直看到她含笑看我:“姑娘能否,让我与二公子单独谈谈?”
二公子?
大齐向来只有姓名,祁颜因师从白衣真人,才会另取表字,只是在外从不表露身份,可这姑娘却叫他二公子,大概是真的与祁颜关系匪浅。我看着祁颜,祁颜也看着我。半晌,我说:“啊,好。”
走出几步,身后传来隐约谈话声:“这姑娘是谁,二公子是不是要跟我解释解释?”
本来不是有意偷听,可周围太安静,除非捂上耳朵不然很难屏蔽。我加快脚步,仍然听到祁颜漫不经心的嗓音:“我以为秦姑娘一心想要归家,不会对其他事情再有兴趣。”
我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月光下那姑娘眼睛弯起来,尾音带一点笑意:“救一人也害一人,二公子比我想象的,还要情痴。”
祁颜嗓音淡淡:“身不由己。”
她低低笑起来,清冽嗓音似淙淙溪水,半晌,摇摇头道:“也罢,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于你。只是二公子,答应晚歌的事,可不要忘记。”
我听得云里雾里,已经全然忘记方才还在听与不听中间纠结,还要再听,两人的谈话声已渐渐低下去。
从竹林离开,慢吞吞往客居走去,夜色凉如潭中水,我漫不经心踢着地上的石子,蓦然想到贺连齐曾经问我——祁颜若另有婚约,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从不知何为在意,更不知何为爱恨,贺连齐说我应该在意,不在意便是冷血无情。从前我觉得奇怪,琢磨与祁颜并无名分,有的不过是一桩虚无缥缈的姻缘,想要在意也毫无根据。如今真的看到他同别的姑娘在一起,心里的确有些不好受。
想不通这不好受因何而起,想来想去大约是他答应陪我用晚膳却去陪别的姑娘,导致我很没有面子。路过后厅时,我碰到顾绍桓的贴身家仆,说是他家家主有些话要带给祁公子,不知他现下身在何处。我指了指竹林的方向,又往淮湖边上行去。银辉冷月,蓦然觉得孤单,又想颜安被封在流光剑里这么多年,究竟是靠什么度日至今,简直无法思量。
本打算略坐坐就回房睡觉,却发现那家仆一路跟在身后,暗忖他是不是会错了意,我站住脚步同他说:“你是不是走错路了?我不是去找祁公子的,他在后山的竹林,你去那儿找他。”
湖畔静寂无声,他从廊下的阴影缓缓步出,抬起头,露出森然笑意:“没有走错,我就是来找你的,九姑娘。”
一声尖叫冲破喉咙,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企图让旁人听到我的呼救。可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碎在他的话语中,因他一眼看出我心中所想,连连冷笑道:“今夜庄主宴请江湖各派,所有人都在前厅夜宴畅饮,为免有人故意接近剑冢,早着人将这条路封了,九姑娘,又何必挣扎?”
当剑锋猛地刺向我时,我想,从今往后出门散步一定要看一看皇历,又想,大约再没有散步的机会了。我下意识地拿流光剑去挡,铿锵一声,霎时火星四溅。我被击得后退几步,想起剑中有颜安的魂魄,又不知剑身损伤她是否会有碍,再不敢格挡。在下一次剑刺来时,我只好就地一滚。千钧一发间,我想起祁颜,可他正在同那个美貌姑娘说话,竹林距这里有半个庄子的距离,又怎么能奢望他会来救我。冰冷剑气擦过我的鬓发,后背紧贴湖畔岩石,才发现退无可退,唯有投湖还有一线生机。
那家仆提着剑步步逼近,一张平淡无奇的脸显出狰狞表情,像是不杀死我誓不罢休。我也顾不得不会凫水,提起裙摆跳下淮湖,湖水瞬间溢满口鼻,我被呛得咳嗽几声,身体控制不住往下沉,下意识挣扎时想起怀里还抱着流光剑,这简直是天要亡我。
在腾起的水花里模糊看到那人蹲在岩石边看着我,像是看着待宰的猎物,灌了水的耳中捕捉到一丝冷笑:“九姑娘是怕被剑刺死伤了容颜?姑娘大可放心,我剑法不错,又一向怜香惜玉,自然不会伤了姑娘容貌。不过姑娘既愿意投湖自尽,那我自然不便干涉。”四下打量一阵,语声讥讽,“那位祁公子不在,不如就让我送姑娘最后一程。”
眼前景象涣散,那人的面容缓缓换了一副模样,竟是相识之人。
而我已无力在意。
冰冷湖水渐渐漫过口鼻,漫过眼睛,漫过头顶,榨干肺中最后一丝稀薄空气,都说人死前会看到走马灯,可我只觉视线一片混沌,恍惚间想起祁颜答应我要去庐陵看皮影买糖人,说庐陵的糖人要比齐都的甜些,我还没尝过滋味,已经要孤零零死去。
隐约觉得有什么从衣襟里漂出来,我费力撑开眼,是祁颜留给我的符纸。遇到危险就撕碎它,这是他同我说的话。意识有片刻清明,我伸手去抓越漂越远的符纸,才将它握在手中,耳畔蓦然“哗啦”一声,接着身体被人紧紧搂住,下一瞬已腾空而起。
噪音纷杂,唯有一声“九儿”听得真切,有人用力拍打我的后背,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最终“哇”地吐出一大口水,我彻底清醒过来。入眼便是面色惨白的祁颜,墨黑鬓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应该是狼狈模样,眼睛却沉如夜色。他死死捏住我的肩膀,却不痛,嗓音低哑:“谁让你下水的!”仔细打量我半天,“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勉力动了动唇,开口才发现嗓音抖得厉害,一把攀上他衣袖:“二哥……我、我知道是谁……”
他拉过我的手握住,手指冰凉:“嘘,别说话,省些力气,我带你回房去换衣裳。”我点点头,在他抱起我时眼角看到那家仆不知何时已被制伏,手脚捆了麻绳倒在地上,而本应在前厅主持晚宴的顾绍桓正冷冷站在那家仆身前。
我扯扯祁颜示意他停下。顾绍桓浑身冰冷肃杀,居高临下看着那家仆:“上次一击未成,我便知你要再动手,品剑大会不过是个幌子,我早已在庄中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你自投罗网。”
那家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抿紧唇一言不发。祁颜将我放在地上,将不知哪里来的宽大斗篷裹在我身上,但我仍觉得冷。大约感觉到我的颤抖,他更紧地将我搂住。我抹掉脸上水泽,哑声道:“顾庄主,他戴了人皮面具。”
顾绍桓冷哼一声,却没有揭开他的面具,淡色眸中泛出冷意:“颜安,是不是你?”
远处丝竹靡靡,湖中游鱼惊起涟漪,我诧异地看着他,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蜷缩在地的家仆猛地一颤,顾绍桓神色冰冷,仿佛幻境中说着要永远陪着颜安的是另外一个人。事实上,也确实是另一个人,他不记得另一重魂魄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是怎样爱着颜安,又是怎样毫不知情地把颜安逼入绝境。
“我早就知道你没有死,你害死你的亲妹妹,如今又在我归一山庄大肆杀戮,你——”
原来他这一重魂魄,竟是恨着颜安的。
眼看事态朝着极其诡异的方向发展,喉咙里涌起湖水腥气,我抑制不住地咳嗽几声,连忙出声阻止:“顾庄主,他……他不是颜安。”
顾绍桓回头诧异地看着我:“他不是……你知道他是谁?”
我点点头,犹豫片刻:“顾庄主揭了他的面具,自然就知道他是谁。”
那家仆瑟缩得更厉害,全然没有方才要杀我时的恐怖气息,神色只剩被揭穿的狼狈:“父亲……”
顾绍桓眸中乍现震惊神色,一把扯下那家仆脸上的面具,愣在当场:“不忘……你?”
方才落在淮湖,迷蒙间不知怎么便看到面具下顾不忘的脸,起初以为自己看错,可真的看到是他时同样觉得难以置信。这位年轻的归一山庄少庄主,为什么要杀了所有替他父亲诊病的秘术师,他未来总要继承庄主之位,又何必为顾家招此大祸?
顾绍桓紧紧攥着面具,微一用力,薄薄的人皮霎时被撕得粉碎。他神色难辨地看了顾不忘一会儿,忽然对我伸出手:“九辞姑娘,借你手中剑一用。”
我不明所以,电光石火间想到一种可能——他竟以为顾不忘是颜安用幻术所化,要用流光剑破幻术?以顾绍桓的功力,这一剑若是劈下去,幻术不破,那伤的便是顾不忘。
我摇头后退一步:“顾庄主不必费力,他不是颜安,流光剑对他起不了作用。”说完小心翼翼地抽出剑,在顾不忘面颊上方一寸缓缓划过。
毫无波澜。
大约是不知道流光剑真正的用处,顾不忘在顾绍桓要借剑时脸色已惨白如纸,却不躲不闪,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父亲你……当真要大义灭亲……”
顾绍桓像是终于相信,缓缓在顾不忘身侧蹲下,后背挺得笔直,嗓音却微不可察地颤抖:“不忘,是不是有人逼你,有人胁迫你,你告诉我。”
“没有,没有人胁迫我。”话是对顾绍桓所说,目光却直直盯在我与祁颜身上,“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顾家、与归一山庄毫无干系。”
午夜静谧,几声虫鸣响过,顾绍桓将目光移至虚无,却没起身。我在顾不忘的身后轻轻地问:“为什么?”
顾不忘痛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只剩毫无掩饰的杀意:“我亲生父母死于颜安的幻术,有人同我说她会化作别的幻术师接近父亲。她害死我亲生父母,如今还要害我父亲,我怎能容她!”
原来这才是他当日刺杀我的理由,我抱着流光剑向前一步,追问道:“有人同你说?是谁同你说?”
“你不必知道。”话罢,他阴狠地看我,“你们幻术师,全该死!”
我:“……”秘术师又不全是幻术师。
而后才知,原是顾绍桓旁支的表叔,因与账房勾结贪了不少银子,被顾绍桓发现后贬出宗堂,因此怀恨在心,将当年之事翻出来意欲挑拨顾绍桓父子关系。未曾想顾不忘不曾记恨他父亲,却恨起了颜安。
一切真相水落石出。虽然结果令人惊异,可这桩事好歹告一段落,顾不忘被总是姗姗来迟的官差带走,同来的县尹因破了一桩大案喜出望外,但又不能太喜以免被顾氏记恨,只好一边假装心痛一边对祁颜千恩万谢。
遣散了一众家仆宾客,我走到水廊下刷得崭新的方几前,上面搁了盏桐油灯。从前顾绍桓总与颜安在这儿看书下棋,颜安借了颜欢的容貌,他早就知道是她却不说破,两个人各怀心思却度过了一段难得安稳的岁月。颜安说那是她最开心的日子,其实她错了,那应是他们最开心的日子。
我小心翼翼地将流光剑推到顾绍桓面前,他抬头疑惑地看着我,我低声道:“顾庄主,节哀。”有个词是说感同身受,我不曾悲伤难过,自然也无从体会他此时的心境,如同看到贺连慕的雪花死去,我知道该难过,却不知该如何难过。
灯火恍惚,顾绍桓闻言低嗤一声:“九辞姑娘待字闺中,自然不懂为人父母是何感受。即便不忘非我亲生,可这么多年我待他绝无半点亏待,又如何能不心痛。”
我想了想,还是说:“你可知道,你曾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他面露不解:“自己的孩子?”
流光剑在我怀中轻颤,我说:“你与颜安的孩子,死在二十年前,是你错手杀了他。”
“我与……颜安的?”他眸色晃了晃,唇边浮起疏离笑意,“养不教父之过,不忘作恶颇多,我深知身为父亲难辞其咎。九辞姑娘又何必说这些话来故意污蔑我。”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觉得这是污蔑?与她有一个孩子,是件可耻的事?”
他眼底像结了不化的霜雪:“她潜入山庄想骗取我顾氏秘籍,一计不成又间接害死我父母。饶是对她自己的亲人,都能痛下杀手,杀父弑母,又杀死自己的亲妹妹,手段凶残至极,如何不可耻?”
我欠了欠身:“庄主好好想想,杀死她父母的,真的是她?”
幻境里颜氏夫妇死得蹊跷,起初怀疑是内斗所致,得知顾绍桓的病后方知,我猜想大约是他的另一重魂魄替颜安报仇所为。不知怎么就生出些怜悯,只是命运早已暗中安排好了一切,他也只是个凡人,又如何能争过命运。
案几对面,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探寻意味:“九辞姑娘与她是什么关系,又是受了她什么恩惠,竟不顾身份处处维护她?”
我叹了口气,对于心中执念颇深之人,只愿相信自己所信,而不愿被他人质疑。我说:“你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只是如今的你不愿相信。如今的你眼中只有家恨,只有顾氏满门殊荣,又何时有过她。”
淡色眸子像涌进浓墨,他身子极轻地一颤,撑住水廊朱红顶株,却没有说话。
我说:“顾庄主,我想知道另一个你,何时会现身?”
他死死盯着我:“你在说什么?另一个我?”
我拿起放在几案上的流光剑,利刃出鞘,剑尖直至他的心口。他缓缓回头,视线一寸一寸拂过剑身,却一动不动,像是失去浑身的力气:“姑娘这是何意,觉得我曾经囚禁她,如今要替她报仇?”
我摇摇头,剑尖再进一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感到手中剑柄隐隐颤抖:“我不会杀你,颜安就被封在这把剑里,你说的话,她全都能听到。”
他眸中乍现震惊神色,许久,才颤抖伸出手想握住剑,却在触到剑尖时像被烫到似的骤然收回,不可置信似的:“她为什么会在流光剑里,她……祭了剑?”
月光似洒了碎玉在水面,我屏住呼吸静听许久,一字一字地说道:“她让我告诉你,你忘了她也好,这样你就不会再痛苦。余生还长,只是,她再不能陪着你了。”
从水廊走出来,我望着苍凉月色,恍惚间想起从幻境出来时曾问过颜安,她宁愿舍弃性命都不能背叛的人,究竟是什么人,这样神秘是有什么不能被世人觉察的身份?
她那时同我说:“他很好,救了被剑气伤得奄奄一息的我,那时我不过十几岁,从没有人关心过我。他治好我的伤,又教会我如何用幻术避免被伤。只是他年轻时得罪了仇家,只能待在深山养伤,不能轻易下山。熬鹰时右耳被鹰喙所伤,更不愿轻易见人。”
我表示不能理解:“为了复仇,为了报恩,付出自己的一生,值得吗?”
她嗓音淡然:“人这一生短短数十年,又哪里有值不值得,我与绍桓隔着世仇,从出生便注定不能在一起。罢了,若有来生,希望我们孑然一身,都是……自由的。”
我从前觉得颜安太傻,凡事想不通透才会一条路走到黑,其实我又哪里是想得通透,不过是从不为情爱所扰,尘世的喜怒哀乐,全然体会不到罢了。她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若帝姬方便,还请替我去笃意山还愿。虽未真正得偿所愿,可若非神佛保佑,又怎能赚来那一年时光。”
连环凶案的凶手既已落网,我与祁颜商议,第二日便前往笃意山。庙宇金顶巍峨,隐在丛丛参天古木后,唱经声缥缈似在云端。红鸾树一如幻境中所见,虬枝盘亘,郁郁葱葱。五色缎带织出一幅艳丽蜀锦,我将三支檀香稳稳插在香案上,双手合十跪在莲花软垫上,闭眼默念佛经。
感觉有人在我身侧跪下,祝祷完才发现是祁颜。我恭恭敬敬叩首,待他起身时,侧首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二哥不是从来不信这些?”
他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衣角,挑唇低笑:“人生无常,遇到难以预测之事,难免盼望天命眷顾几分。”
我想了想,问他:“那夜红衣服的姑娘,是什么人?”
跨过门槛,身后脚步声渐近,祁颜含笑的嗓音响在我头顶,伴着山寺清幽,多了些难言禅意:“从前一个故人罢了。怎么,她同你说了什么?”
我站住脚步,有股无名火从胸口里冒出来,连大师的唱经都不能压下:“你这么好奇,怎么不去问她?”
他眸色深沉,唇边笑意更甚:“九儿……”
我瞪他一眼不再说话,转身去红鸾树下赏树赏花。本意想离他远一点,可谁知他毫无眼色跟了过来,手里还拿了不知什么时候写好的缎带,边往树上绑边问我:“方才你在佛前跪了那么久,是许了什么愿?”
我没有理会他。他撤手,拉长语调“哦”了一声:“你之前不是说想去庐陵城里逛逛?如今可是……”
祁颜果真知道该怎么治我,偏偏我总是很没骨气地被他制伏。我心里再默默瞪他一眼,才闷声道:“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眼角瞥到他难辨神色,我说,“是不是很幼稚?其实我也觉得很幼稚,普天之下有情人何其多,佛祖操心的事又多,怎么能一一眷顾。可我就是觉得造化弄人,老天爷安排了命运,秦昭和颜安这样好的姑娘,却终究没有好结果。只好来求一求漫天神佛,能不能给那些好姑娘,一个好的结果。”
晨钟暮鼓,远处有佛音浩荡,我想起颜安告诉我,她在化作颜欢时,曾在此处双手合十,虔诚写下心中所愿——“从前从未求过什么,如今只有一愿,愿他永远不要发现我的身份,这样我就能伴他……永世白首。”
我吸吸鼻子,转头问从方才起就若有所思的祁颜:“你呢?你求了佛祖什么?”
远处仍有未散的薄雾,鼻尖飘来几缕若有似无的檀香,不知何时起了风,片片黄叶纷飞似蝶。祁颜长身玉立在浓荫下,微微偏头看我,墨色眼眸仿佛落了九天星河:“我求漫天神佛保佑,你的有情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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